北京人是有原罪的,因为他们有北京户口,有祖辈或者父辈留下的房产,令外来者无法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如果我告诉你,我听说有些企业有人声称坚决不招北京人,无疑这是政治不正确的。但是如果我告诉你,很多年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北京人,作为个人偏好或许倒没什么不妥。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发音,例如北京话说“这事儿不错”,我会说“这事情不错”,而不说“这事不错”。儿化音是北京话的典型特征,说话故意不带儿显得僵硬,后边加个字会好一些。但完全避免是办不到的,我的口音也经常被人听出来,说大叔你说话京味挺足的。每当这时候我都浑身别扭,会支吾着说啊啊虽然我生在北京但我父母不是北京人啦我小时候在农村老家长大的啦我最早学会的也不是北京话。
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北京人,可能跟我一直在北京人不占优势的单位工作有关。我的前东家是个部委下属的事业单位,虽然同事北京人居多,但从来没人强调自己的北京人身份,在这个领域我们是代表全国的,突出京味是不合适的。现单位是外地企业驻京公司,同事什么省籍的都有,招工也是从全国范围招。
以前是北京人歧视外地人,但是在过去一些年在某些范围内,外地人歧视北京人的现象绝不能说不存在。或许它跟北京房价飞涨的时间段相吻合。房价飞涨那些年,北京人特别是老北京人获得巨额拆迁补偿的传闻也不绝于耳。我觉得可能是嫉妒,但的确经常听人说起某某家里拆迁补偿几套房甚至十几套房的故事,不用上班啦,坐吃一辈子也够啦。总之,虽然同在北京工作但由于起点如此不平等,在部分外地观察者的想象中,北京人是不需要奋斗的,进而认为北京人不会努力工作,最后上升到北京人整体素质不如外地人。
说不好这些因素对我产生多大影响,但我因此不自觉地抱有某种外地人视角却是肯定的。比如说,虽然缺乏数据统计仅仅来自印象,有段时间我也感觉某些团队中北京人不如外地人升迁快。如果追求政治正确性,或许我压根不应该这样想。
由于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北京人身份,我一直都不是北京国安队的球迷,尽管他们踢球在中超联赛里边算很好看的。很多年前我曾经被一个北京籍女同事当面责骂,因为她觉得我言语间冒犯了国安队。工体是老北京最后的堡垒,当北京人特别是老北京人被认为“loser”被瞧不起的时候,这种聚焦到一个象征物的挑战会非常敏感。这两年由于北京男篮崛起,万事达中心又成为另一个象征物。今年CBA总决赛,某场比赛后我收到另一位北京籍女同事的严厉投诉,认为我们的报道和态度冒犯了她和她的主队。
有意思的是,在这种冲突中,挺身而出的往往是北京大妞,相反北京男人一般都选择默不作声。我几乎从未听到他们抱怨,或者说从地域角度的抱怨。
北京人是有原罪的,因为他们有北京户口,有祖辈或者父辈留下的房产,令外来者无法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我曾经以为外地人会区别看待老北京和京二代,因为这种区别从我小时候就明显存在了,“胡同里的”和“大院儿的”,在王朔小说里就有显著的分野。如果老北京人身上存在某些集体性的弱点,那么京二代或许不同,至少他们的父辈在计划经济年代能够奋斗到北京,几乎可以说汇集了全国最优秀的基因。但是很显然外地人没兴趣这么细分,在他们眼里老北京和京二代都是北京人,说话都带儿化音,都是他们作为新北京人的对照物,也共同承受了他们的嫉妒或鄙视。嫉妒和鄙视往往一体两面。
过去这些年我纠结于自己的地域身份,根源可能就在这里。很多时候我处在一个外地人更占优势的环境里,我想要忘记自己的过去。
但是最近有了变化,我发现在聊天中我经常会提到自己是北京人了。我不再觉得北京人有什么原罪,也不再觉得外地人占有什么道德优势。一切都变得自然了,为什么呢?
我觉得很大原因是外地人大都在北京买房了,扎根了,他们开始从心理上渐渐认同自己是北京人,新北京人也是北京人。北漂这个词渐渐不再有人提了,城中村或者城乡结合部已经是四五年前的回忆。当然,很多最终发现自己买不起房的奋斗者也已经回乡了,他们同时也带走了很大程度的怨念和偏见。由于前些年房地产的飞速发展,新老北京人终于在买房这件事上达成了和解,特别是当大规模拆迁基本结束,大家共同面对高企的房价。
有人在讨论北京这么大不应该只有一支国安队。我觉得不仅仅是市场容量的问题,更大程度应该是身份认同的问题。由于京骂的顽强存在,很显然新北京人不会把情感寄托在国安队身上。我以前在工作中也感到热爱联赛的同事们的纠结,由于生活在北京,他们很难再无条件支持家乡球队了,但是北京又没有他们可以支持的。
伦敦经常保持着五六支英超球队,除了巴塞罗那等少数例外,欧洲大城市也基本都有自己的德比。上海有三支中超球队,广州也有两支。什么时候会有首都德比呢?我甚至猜想,北京德比的那一天,或者我可以真正不用在意自己的北京人身份了,因为我那些顽强奋进的外地同事也有可能真正变成北京人了,至少从情感上。